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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游藝光明 春天不老】

黎藝術館 - 2016/10/28

 

文 / 薛仁明

前幾日,為了天清地寧讀書會在台北的課程,與主辦學生燕儂聯絡。電話裡她的聲音份外清亮:「薛老師好!您猜,我在哪兒?」

為師遠在池上,這可從何猜起?

沒等我回話,她已嘻嘻哈哈地自問自答了。人在敦化南路的黎畫廊,臨窗而立,對著仁愛圓環的綠意盎然、遙望遠處隱隱青山,好不輕鬆自在。接電話時,她正在看畫呢!是「光 精靈」薛幼春個展。

電話這頭,我也呵呵笑了起來。原來如此。

我這學生頗有幾分俠氣,而畫者薛幼春更是爽朗熱情。一個性格明亮的觀眾,欣賞著源自率真情性的畫作,那接電話的聲調、語氣,如實地傳達兩位女性生命中的光明底色,隨著音波,穿山越嶺而來,直入人心。

在池上鄉下生活數十年,對於周遭生命展現的光明底氣,因為熟悉因為親切,我總能與之相應相契。這明亮的氣蘊,在鄰里村夫村婦、市場販夫走卒之間,盡皆常見。而到了繁華台北,萬丈紅塵都會裡,原本朗然的生命底色,往往逐漸蒙上灰黯,淡失無蹤。

畫者薛幼春,是個例外。她總是興致昂揚、底氣明亮。

這通電話讓我想起幾年前,一日在家中,接到薛幼春來電,聲音在笑,帶著幾分調皮:「薛兄,我和女兒文心要去鹿野,現在在火車上,下一站是池上,我想到你耶。」「你在啊?孩子們也在嗎?若你們有空,我下一站就下車,過來看看你們。」同樣明亮的聲音、率真的性情,說來,就真的來了

又一回,幼春說要來池上,還帶一位北京朋友來。難得她先聯絡要來,不是突發奇想,到站下車突擊檢查。結果來人是唱紅「忐忑」的知名歌者龔琳娜。於是乎,那日秋陽灼灼,家中俱是歡聲笑語,幼春像個大孩子,與我家三個孩子言笑晏晏;孩子們聽龔琳娜阿姨唱歌,竟不甘示弱地聯手唱起京劇,此起彼落,彷彿兩方PK互咬,有趣極了。中午雖在家中粗茶淡飯,因著興致昂揚的朋友到訪,吃來別有一番滋味

幼春說自己,是「植物性」很強的人。來自屏東的陽光,因為踩在泥土裡,在大自然成長,凡事向陽、正向思考,所以特別堅韌。我欣賞幼春來自民間這向陽、這堅韌;嫁來台北一晃數十年,仍能不改她植物的向陽性與韌性,是一分直心。她打點家人生活、帶領兒童繪畫,自己仍孜孜於創作,始終不倦。直心即道心,看似單純,是不簡單。

兩天後,我在秋風秋雨的清晨出門,前往台北上課,東拉西扯跟學生談史記、談天人之際、談中華文化發展的脈絡。課堂午休,學生婉君趁著用餐之後的空檔,拿出手機接上iPad,讓我瀏覽幼春的新作,一邊催促燕儂,妳去看過畫展,妳來跟老師介紹嘛。

這會兒,燕儂倒是安靜,沒做聲,任我隨意划著iPad東看看西看看。忽然,她開口說,薛老師,我最喜歡這一幅!
「那天在畫廊,走到窗邊接您來電,談完,一轉身,驀然看到這氤氳的、若隱若現的墨藍色山脊,彷彿山嵐霧氣繚繞,幾塊白色襯出純淨的大地,層次分明。當下有點驚呆了!那種觸動,不知道怎麼形容…」

即使只在平板電腦上瀏覽,即便幼春使用的是西方藝術的表現媒材,我依然看見,幾幅作品背後的底蘊,是中國水墨。那讓人為之驚呆、引發觀者觸動的畫作名為「天地」,中國水墨的意象十足,命名亦然。

天地,乾坤,陰陽,都是最基本的中華文化思維。此畫的天地,描繪出畫者的心景,表現的是時間流轉,畫者心中所留下的意象,而不是風景。不管畫的是阿里山還是玉龍雪山、不論畫的是貢寮水梯田還是雲南哈尼族梯田,老子有云:昔之得一者,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。畫者心中,自有一番清平世界,天清地寧。

對西方的美術我並不熟悉,對於中國水墨,倒是很有感覺。西方的繪畫傳統,畫人物畫靜物畫風景,求其真實、要畫得像。而中國藝術向來在虛實之間,水墨畫從不追求形象的逼真,大千居士的潑墨山水,再怎麼潑灑、破其形,仍隱隱看得出,那山那水。

我還注意到另一幅線條簡潔、用色極單純的殘荷,寥寥數筆,仰角勾勒出兩支長莖、荷葉枯垂,相依相偎,似有八大山人的氣象,又多了幾分情意。運用這般厚重濃稠的大漆、甚至泥灰入畫,幼春竟能營造出本質上很東方、骨子裡是水墨意境,這也展現了她的人文底蘊。我可要大大的按個讚!

上課匆匆來去,這回我終究沒能親至畫廊,未能目睹學生形容的,幼春大膽嘗試各種媒材、以泥灰、蛋殼、麻織品…等等入畫,賦予畫作特別的質地與迥異於常的肌理。當然也錯過了她用刮刀的筆觸,展現最原始的生命力量。

不想早先那通電話同時,在場看畫的還有藝文界老友傅月庵先生。傅老隻身一人遛去看畫,不甘寂寞,定是尋我開心,竟慫恿幼春,「乾脆請仁明寫篇藝評嘛,他能寫。」我聽了啼笑皆非,這兩人童心未泯,鬧著玩,還非把我也扯進來。

邀我這個與美術沾不上邊的人提筆,與其評論畫作,不如聊聊畫者。

對於當代藝術我既不熟悉、更不習慣。我去當代藝術館,看到不少標舉創新、逼視人性幽黯的創作,那是些非常之人,訴說著非常之事,而我這個平常之人,從中感受不到生命的元氣,是以無話可說。

回到人,這是我熟悉的。我看人,重其本質與情性,不計較枝微末節。在我看來,薛幼春是個平常之人,是個底氣明亮、懂得生活的人。做為畫者,她和當代許多醉心追逐藝術成就、卻有隔於日常生活的藝術家,有著根柢的不同。

2009年幼春初覽拙作「天地之始」,因著朱天文的介紹,前來池上拜訪。說是來拜訪,其實是因為正逢梅子成熟,她專程來採青梅,打算回去自個兒釀酒。這年頭,興致勃勃賞花的人不少,開心下廚做菜的人,已然不多;還知趁著季節釀酒的人,恐怕只在鄉下找。我選擇鄉居,遠離塵囂,過著「談笑無鴻儒,往來皆白丁」的日子,遇上如此百里迢遙前來採梅釀酒的稀客,一見如故。

初初見面,聽她聊起小時候,生長在屏東鄉下,小小年紀的她就能用大灶煮出滿桌美味的菜餚,把菜盤當作是畫紙,大玩色彩遊戲;或是用水果雕成花兒、小兔。她下田、餵豬、擺地攤,什麼活兒都跟著父母一塊兒做,雖奔波於生計,但腳踏實地的生活,民間底氣厚實,我感受到她展現的生命元氣飽滿。

幼春自己說,「我想,生命最真實的便是生活。而周遭事物,若能觸動我心靈深處,便是其中有情。世上沒有比這個感覺更動人吧。」

說起話來,幼春讓身旁的人感染到她的興致昂揚,彷彿不為什麼,她整個人也可以處於一種明亮的生命狀態。我想這類似「興于詩」的「興」,也就是對各種事物都有種新鮮的好感,讓自己和他人都有付好心情。

所有中國的藝術中國的文藝傳統,都是興于詩。中華文明的底色是明亮的,是出入自如的。且看戲曲,演到關鍵處,往往岔開來個按下不表,末尾多以大團圓大圓滿收場,不像希臘悲劇探討悲劇性格無可奈何,或如好萊塢電影營造劇情張力讓人情緒緊繃。這並非中國人對人性的體會不夠深刻,而是我們相信,困境都會過去。中國人不刻意放大問題,而善於笑看山窮水盡,尋得曲徑通幽、自有柳暗花明。

問幼春,如何能這樣明亮度日?日日是好日。生活中難道全然平順無憂麼?

幼春聞言大笑,當然不是!「我最大的福氣就是有傻膽,不知什麼叫害怕,有事就承擔,做完就放下,如此而已。」

好一個「有事承擔、做完放下」!有這樣的情性,可以在人生起落之間吞吐呼吸,出入自在了。

吳念真形容得好:幼春不老啊!

因為簡單,所以無限。因為樸拙,所以空間至大。吳念真為文,談幼春畫畫、玩石頭,展現彷彿是事物留在她眼底的「初顏」。文末一句:「故事懶得說了,感覺留給你。」頗有寄予江山無限意的味道。

相識數年,都是幼春過訪池上,即便我有事來台北,也極少四處遊走,因而尚未踏入她位於木柵的畫室。只聽她神采飛揚聊著那小小庭院,種花種草滿園綠意,她養貓、養狗,院子裡也養魚,小小魚池是她與畫家先生李永裕親手砌石堆泥而做。最妙的是,種了一株香蕉樹,結實纍纍!這樣的畫面,就有了屏東的味道。

庭園種花是空間的畫、下廚做菜是盤中的畫,畫畫與她的生活、與她這個人絲絲入扣,完全聯結在一起,可不正是「游於藝」乎。

在薛幼春的世界裡,從她的腦、她的心、到她的手,相通無隔。種花的手、做菜的手,也是畫畫的手,不衝突。澆灌花草的心、護持家人朋友的心,也是情感入畫的心。因為幼春與自己無隔,故能與他人、與自然、與天地無隔。

而串起這一切的,是幼春生命根柢的明亮。因為明亮,讓人足以在困頓挫折之間,仍然嬉遊。相信寒冬將末,必有梅花一枝,春。

說到梅花,我自然想起iPad所現畫作,驚鴻一瞥,卻印象深刻:一方湛藍寶藍靛藍的底色,幾支梅樹枯枝,自左下方瓶中斜出向上伸展,力道十足、彷彿無限延伸,直探蒼穹。枯枝上輕盈妝點幾許紅,正是,含苞待放的生命,不老的春天。

傅老說,幼春妳這是文人畫。
我看哪,這梅枝向上向陽、寒冬蓄積待發的韌性,正是游藝光明的畫者,薛幼春自己。

(薛仁明 于丙申霜降)